正文 第六章 申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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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正文 第六章 申初 (第1/3页)

    上卷——第六章 申初

    与此同时,一支弩箭从另外一侧飞射过来,恰好钉在曹破延脚边的土地上。张小敬的身影跃入院内,一个迅速的翻滚,落在离曹破延三十步开外的开阔地带。

    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,申初。

    长安,长安县,光德坊。

    徐宾一卷一卷地翻阅着记录,手指滑过粗糙的纸边,墨字一行行跃入眼帘。

    刚才李司丞说了一句气话:所有能点着的东西,都给我彻查一遍。这给了徐宾一个新的灵感——能引起火灾的,可未必只是油哇。

    每天运入长安城的物资,少说也有几百种,能点着的可真不少。徐宾循着这个思路,调来了这几天的报关资料,去查分类目录,看是否有可疑的大宗易燃品。

    可是查了很久,他却一无所获。

    易燃品不是没有,大宗交易的也很多,可徐宾仔细一琢磨,发现这些都不切实际:柴薪太占地方,纸草易燃也易灭,竹木运输太麻烦,烛膏布绢丝麻成本太高。想用这些东西制造一场火灾很容易,可要迅速焚尽整个长安城,太难。

    靖安司之前做过物性模拟,结果发现,油,且只有油,才是迅速引发大面积火灾的最佳手段。它易于隐蔽运输长于流动易燃,而且火力凶猛。突厥人如果打算在今晚烧掉长安城,油是唯一的选择。

    这根本还是靖安司早先得出的结论。

    徐宾颓丧地把文牍推开,揉了揉酸痛的眼睛,觉得自己纯粹是想升官想疯了。他正想吩咐仆役把卷宗卸走,胳膊肘一抬,案边的砚台被碰掉在地上,哗啦一声摔碎成数块。墨汁飞溅,洒得到处都是。

    徐宾怔怔地注视着地面,忽然一拍脑袋,猛然抓住仆役的胳膊。他急声报出一连串编号,让仆役迅速把指定卷宗调过来。徐宾蹲下身子,但没去捡砚台,而是用指头去蹭洒在地板上的墨迹,很快指尖便蹭得一片黝黑。徐宾的嘴唇不期然地翘了起来,双目放光。

    靖安司的卷宗存储很有规律,调阅方便。没一会儿,仆役便把他要的文卷取来。徐宾连束带都等不及解,一把扯开,匆匆浏览了一番。他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,先是欣喜,然后是惊讶,到后来脸色变得严峻起来。

    他把文卷抓在手里,匆匆离开座位,走到沙盘前☆泌仍站在沙盘旁眉头紧皱,那条拂尘不断从左手交到右手,又从右手交到左手。

    徐宾过去一拱手:李司丞。李泌头也没抬:何事?

    卑职也许嗯,大概已经猜到哎哎,突厥人或许打的什么主意。徐宾说得有些不自信,却丝毫不损语气中的兴奋。

    这句话终于打动了李泌,他转过脸来:讲!

    咚咚咚咚的鼓声,自远方传来,一栋栋望楼依次响起同样的节奏,逐渐由远及近。这鼓声很富特色,低沉清晰,声音远播。这是特意从波斯进口的蜥皮鼓,专用于靖安司传文,绝不会和节鼓街鼓登闻鼓之类的声音混淆。

    张小敬仿佛有感应似的,唰地一下睁开独目。有新消息进来了,而且鼓声很长,这很不寻常。

    此时崔器带着旅贲军的人都分散出去搜查,留在张小敬身边的只有姚汝能。他身兼转译之职,一听到鼓声,立刻跳起来,全神贯注地倾听。

    这一次的传文出奇地长,姚汝能不得不一边听,一边用脚在地上记录。好在每一段消息都会重复三次,不至于遗漏。

    长安望楼的传文分成两种:一种是定式,比如三急一缓代表增援即至,五急二缓代表原地待命,等等;另外一种则是韵式,以开元二十年之后孙愐所修《唐韵》为底,以卷韵字依次编列,如二十六六,即卷二第十六韵第六字,一查《唐韵》便知是天字。

    定式最快,但内容受限;韵式便可以传送稍微复杂一点的事;如果更复杂的东西,就得派人飞骑传书了。

    片刻之后,望楼传来一声悠扬的号角声,表示传文完毕。黄土地上已经写满了一长串数字。姚汝能从腰间掏出《唐韵》的小册,迅速转译成了文字:

    有延州石脂今日报墨料入城,不知所踪。

    张小敬一扫过去,登时面色大变。姚汝能有点不知就里,忙问怎么回事,石脂是什么。

    张小敬道:我在西北当兵时,曾经见过一种水。它从岩缝里流出来,表面浮着一层黑油,手感黏腻,跟肥肉油脂类似,所以叫作石脂。当地人会用草箕把表面这层浮脂搜集起来,用来点火照明,极为明亮。

    姚汝能奇道:原来它还能点着?张小敬道:石脂不易起火,得用秘法炼制,再拿点燃的猪油或蓖麻油去引——一旦它点着了,便不死不休。我们在西域守城,一罐石脂浇下去,一口气可以带走几十条人命——那油脂能把烈火死死黏在身上,怎么都甩不脱弄不灭。我从未见过更凶猛的燃料。所以军中称之为猛火。

    以张小敬的坚忍,都为之动容,可见当日之画面何等凄惨。姚汝能倒吸一口凉气,旋即脸色急遽变化:难道说,突厥人已经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弄进城了?张小敬沉重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若是使用大量石脂,一夜焚尽长安完全有可能。突厥人口中的阙勒霍多,很可能说的就是它。

    这么危险的东西,城门卫的人怎么能随意放入?姚汝能大叫。

    张小敬道:石脂只在酒泉玉门延州等地有产,只有当地人和驻军了解一些∝中百姓——比如你——恐怕连名字都没听过。何况突厥人运进这些东西时,玩了一个花招他的指头指向了墨料二字。

    墨料?姚汝能不解。

    石脂燃烧起来,黑烟极浓。所以延州那边,通常会用它的烟苔来制墨,所产的延墨颇有名气。

    姚汝能熟于案牍,立刻听明白了。石脂可以燃烧,亦可以制墨,所以狼卫进城报关时,故意把它报成墨料。而按照长安的规矩,原料和成品同归为一类来入档。于是这些石脂的入关记录,便堂而皇之地被归入墨类。

    靖安司拼命在追查油类和其他可燃物,可谁也想不到去查看墨类——墨那玩意又点不着!

    突厥人巧妙地利用这一个思维盲点,瞒天过海。即使有心人想查,也很难从报关记录中觉察其中猫腻。

    这些家伙,可真是太狡猾了,这种阴险的招数都想得出来。姚汝能愤愤地感叹道。张小敬听到这感慨,眉头一皱,隐隐有种不协调的感觉。他做了多年的不良帅,对矛盾的直觉一向很灵。

    不过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,当务之急,是赶紧找到狼卫们的落脚地点。

    如您描述的那样,石脂应该是黑色的黏脂,如果洒落在地上,应该会很醒目吧?找找附近路上的洒落痕迹?姚汝能提议。

    张小敬摇摇头,突厥人既然有本事把石脂运进来,对这种事肯定有防范。只要密封木桶下面垫上几层干草,就能保证没有遗洒。

    那可怎么办?

    张小敬拍了拍身旁的猎犬:石脂会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,燃烧时气味更重。所以它只适宜于户外火把照明,不能用来屋里点烛或烧饭,没办法,太呛——我们可以试着找找附近的异味。

    姚汝能眼前一亮,可很快又有一个疑问:这狗得先有个参照,才能寻找。咱们上哪儿给它问石脂去?

    张小敬伸手朝西边一指:金光门。

    金光门在长安西侧中段,东去一条街便是西市,是西来商队的必经之路。运石脂的车队从延州而来,肯定会从这里入城。

    按照检查流程,卫兵会用长矛捅入桶里,防止藏人。这玩意很难洗掉,让城门卫把那根长矛找到就够了。张小敬道。

    金光门离这里很远,姚汝能一听,立刻上马要赶过去,却被张小敬给拦住了:你不必去,若我猜得不错,靖安司的飞骑应该快到了,会带来我们想要的东西。说完他望向空荡荡的街头尽头,信心十足。

    你这么笃定?

    因为李司丞必须这么做。张小敬淡淡道。

    姚汝能毫不掩饰对李泌的崇敬:李司丞可真是天纵英才!石脂墨料这么巧妙的圈套,都能被他识破。

    张小敬微微一笑,没有纠正。识破石脂这事,应该是徐宾想到的。从前俩人一起吃饭,他曾说起西域军中的一些风土人情,随口提到过石脂这种奇物。没想到徐宾记性这么好,现在还记得。

    他在长安的朋友不多,徐宾算是相交最长的一个。这家伙若能借这个机会立下大功,释褐授官,也算完成一个积年夙愿。

    希望赶得及,我们耽搁太多时间了。张小敬望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,喃喃说道。姚汝能看到他一脸忧色,心中不由得有些触动。他本来对这个死囚犯疑心重重,可经过一系列事情,他发现自己错了,张小敬的一举一动虽可商榷,但绝无私心,甚至为此差点送了性命。

    姚汝能犹豫片刻,忽然双手抱拳,单腿跪地:之前卑职对张都尉多有猜疑,自请责罚。还望张都尉不要因一人之错而心怀怨愤,耽误靖安大事。

    张小敬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涨红脸的年轻人:你是不是觉得,我这么尽心竭力,不太正常,对吧?

    是,卑职本以为张都尉言不由衷,必有所图。姚汝能直截了当地承认。为了长安阖城平安?这理由若是李泌说的,他信;但一个对朝廷怀有怨愤的死囚犯这么说,未免太假了。

    在他眼里,张小敬追查是掩饰,伺机逃走是真,这才合乎人心稠。可现在姚汝能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疼。他想逃开这尴尬的场面,可又不能逃,如果不坦白地向张小敬道歉,姚汝能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原谅那个愚蠢的自己。

    张小敬没有把他搀扶起来,也没有出言讽刺,他摩挲着脚边细犬的顶毛,缓缓仰起头。视线越过姚汝能的肩头,看向远处巍峨雄伟的大雁塔,眼神一时深邃起来。

    汝能啊,你曾在谷雨前后登上过大雁塔顶吗?

    姚汝能一怔,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。

    那里有一个看塔的小沙弥,你给他半吊钱,就能偷偷攀到塔顶,看尽长安的牡丹。小沙弥攒下的钱从不乱用,总是偷偷地买来河鱼去喂慈恩寺边的小猫。张小敬慢慢说着,嘴角露出一丝笑意。

    姚汝能正要开口发问,张小敬又道:升道坊里有一个专做毕罗饼的回鹘老头,他选的芝麻粒很大,所以饼刚出炉时味道极香。我从前当差,都会一早赶过去守在坊门,一开门就买几个。他啧了啧嘴,似乎还在回味。还有普济寺的雕胡饭,初一十五才能吃到,和尚们偷偷加了荤油,口感可真不错。

    张都尉,你这是

    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,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,娶妻生子,彻底扎根在长安。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持工,庐陵人,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,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,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,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。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,叫李十二,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。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,不得不用红绸裹住。哦,对了,盂兰盆节放河灯时,满河皆是烛光。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,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,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,可我知道,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。

    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,张小敬语气悠长,独眼闪亮:我在长安城当了九年不良帅,每天打交道的,都是这样的百姓,每天听到看到的,都是这样的生活。对达官贵人们来说,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,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,但对我来说,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。在他们身边,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。

    他说到这里,语调稍微降低了些:倘若让突厥人得逞,最先失去性命的,就是这样的人。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,我会尽己所能。我想要保护的,是这样的长安——我这么说,你能明白吗?

    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坦诚,姚汝能心潮起伏,无言以对。这家伙的想法实在太独特了,对朝廷怨愤,可又对长安百姓怀有悲悯,这忠义二字该怎么算才好?

    您一直是这么想的?

    张小敬咧开嘴,似笑非笑:十年西域兵,九年长安帅。你觉得呢?

    这时远处马蹄翻腾,烟尘滚滚,两人迅速回复到任事状态。不多时,一骑飞至,将腰间鱼筒和一根木柄长矛送到他们面前。姚汝能接过长矛,矛尖果然沾着点点黑渍,凑近一闻,腥臭刺鼻。张小敬拆开鱼筒,从里面拿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条。

    总司已经查清楚了,负责运送的是苏记车马行。他们午时前后入城,但随后不知去向,脚总车夫和马车没有回行里报到。张小敬把纸条揉成一团,沉声道,我估计多半已经被灭口了。马车也被擦去痕迹,想找也找不到了。

    姚汝能这次倒没怎么义愤填膺。一来他觉得帮敌人运东西的家伙,活该去死;二来经过这几个时辰的奔波,他对狼卫的凶残已经麻木。

    张小敬把矛尖给猎犬嗅了一下,拍拍它的脑袋。猎犬先是打了个不悦的喷嚏,然后仰起脖子,耸动鼻子,朝着一个方向狂吠数声。若不是张小敬牵住缰绳,它就蹿出去了。

    事不宜迟,我先走。你等崔尉集合手下跟上来,以黄烟为号。

    姚汝能环顾四周,这才意识到,他们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。崔器急于将功折罪,刚才把旅贲军化整为零,分散到四周诸坊了。现在要先收拢部队,得花上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也就是说,在这之前,张小敬将蹿孤立无援的境地。

    您身上有伤,又是一个人去,太危险了吧?姚汝能有些担心。

    每个人,都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

    张小敬简单地回了一句,松开牵绳。那猎犬嗖地一下跑了出去,他迈开大步,紧随其后。姚汝能看着一人一狗消失在坊墙拐角,有一瞬间的恍神。

    石脂的味道特别刺鼻,所以猎犬追闻起来毫不迟疑。它在坊间钻行拐弯,发足狂奔,张小敬必须全力奔跑,才能跟上。周围的行人好奇地看着这一人一狗,还以为是什么新杂耍,两侧居然还有喝彩的。

    猎犬一口气跑出去两里多路,中间还耽搁了好几次。它只知道跟着那气味直线前行,不懂绕行,有好几次一头钻进死胡同,对着高墙狂吠。张小敬不得不把它拽出来,重新再搜寻。

    当他们好不容易追到一处坊门时,猎犬停住了,在地上来回蹭了几圈,沮丧地呜了几声。

    味道在这里消失了,猎犬无法再继续追踪下去,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。

    不过这已经足够。

    张小敬连忙给它重新套上牵绳,还把它长长的前颌用细绳缠上,万一这里真是狼卫的藏身之处,狗叫说不定会惊动他们。

    张小敬看了一眼坊门前挂的木牌,写着昌明坊三字。墙根槛前随处可见杂草丛生,门前的土路上车辙印很少,可见住户不多,荒凉寂静。这个坊里,甚至连靖安司的专属望楼都没有——毕竟预算有限,先要优先覆盖人烟茂密的北部诸坊,这种荒坊暂时顾及不到。

    这意味着,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,没法及时通知外界。

    张小敬想了想,不记得这坊里有什么特别的建筑——如果徐宾在就好了,那家伙什么都记得。他放缓了脚步,慢慢走进去。坊门附近一个护卫都没有,想必都跑出去过上元节了。昌明坊现在蹿完全的开放状态,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。

    这可真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。张小敬进了坊后,左手把牵绳半松,约束着猎犬朝前一点点走,同时眼睛左右观察,右手扣住寸弩,随时可以射击。

    如果狼卫真把石脂存放在这里,那么他现在应该已进入敌人的哨探圈了。不过张小敬并不太担心,万一真有异常,一枚烟丸掷出去,便可以标定地址。就算突厥人自己跑了,石脂也来不及运走。

    没了石脂,突厥狼卫不过是群穷途末路的恶徒罢了。

    张小敬的前方是一处十字街。若在北部,这里将是最热闹的地段,沿街必然满是商铺。不过昌明坊的这处十字街,只有零星几处土屋,被一大片光秃秃的槐木林掩住。林间有一些游动小商贩,驮马和推车横七竖八,卖货的倒比逛街的多。在林子右侧有一处土坡,坡顶有个小院,门前悬着个大葫芦。

    与其说这里是长安城内的住坊,倒不如说是远郊野外。

    这么荒凉的地方,如果有大车队进来,应该会很醒目才对。张小敬本想凑近去打听一下,不料猎犬忽然前肢伏地,发出呜呜的低吼声。他独目一凛,注意到附近有三个人影靠慢来。

    张小敬飞快地抄手在怀,把寸弩掏出一半,浑身肌肉紧绷,蓄势待发。等到人影靠近,他才看清,这几人都是乞儿装束,个个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袍破袄,把手揣在袖子里,面黄肌瘦。

    这一脸菜色,非得数月不食肉才能养成,断然不是临时伪装。于是张小敬双肩略微放松,不过手还是紧扣着弩机。这些乞儿盯着张小敬,也不靠近,也不远离,一直保持着二十多步的距离,紧紧跟随。

    张小敬冷哼一声,脚步加快,那些乞儿也跟了过来。他忽然停在一个卖蕨根饼的摊前,买了个饼,乞儿们连忙原地驻足,佯作东张西望。张小敬给小贩扔下几枚铜钱,拐进前方一条半塌的砖墙巷子。

    那些乞儿紧随其后,打头的一个刚拐过去,愕然发现巷子里居然只剩一条拖着牵绳的狗。

    他有点疑惑地环顾四周,心想人究竟跑去哪里了?在下一个瞬间,一阵灰粉猝然扑面,迫使其整个人眯起眼睛。这时候一个人影从墙头跳了下来,手刀劈向其后脖颈,让他一下子便趴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这灰,乃是草木灰,是张小敬刚才买蕨根饼时顺手在摊上抓的。蕨根生吃会得腹瑕,须用草木灰同煮去毒,所以卖蕨根饼的商贩都会准备一些。

    对付这些宵小,还用不着动弩或钢刀。

    后面两个乞儿一见同伴遇袭,第一个反应是转头逃走。张小敬俯身捡起两块砖头,扬臂一砸,正中两人后脑勺,两人先后仆倒在地。猎犬飞奔过去,恶狠狠地撕扯着他们的衣袖。乞儿们发出惊呼,徒劳地挥动手里的竹竿。

    张小敬走过去,掣出手中钢刀,慢慢对准了其中一个人的咽喉,仿佛在等待什么。就在这时,一个声音急切地从林中传来:请刀下留人!

    张小敬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,把刀收回去三寸,侧过头去,看到一个戴着花罗夹幞头的乞儿站在不远处的树下,朝这边看过来。

    他们只是受人之托,与阁下并无仇怨。放过他们三条狗命,贾十七必有回报。这自称贾十七的乞丐头倒也果决,一见苗头不对,立刻现身阻止。

    张小敬当过九年不良帅,知道这些城狐社鼠的眼线遍布全城,消息灵通,甚至有时官府都找他们打探。今天他无缘无故被乞儿缀上,必然有人在幕后主使。只要逼出这些人的首领,事情就好办多了。

    张小敬没有撤走刀势,也不说话,只是用独眼冷冷盯着那人。贾十七脸色微微一变,这位一望装束便知是公门中人,可寻倡差只要听说有回报,便不会纠缠,怎么这位上来就是要命的架势?

    他本想多说一句,忽然觉得来人面色有些眼熟,尤其是左边那个干涸眼窝,透着森森的杀气。贾十七心里转了一圈,陡然想起一个人名来。

    你是万年县的张阎罗?

    昌明坊在长安西南,隶属长安县,可乞丐们的耳目可不会这么局限。万年县的五尊阎罗:狠毒辣拗绝,说的不是五个人,是一个人。这独眼龙,是尽量要避开的狠角色。

    谁让你们跟踪我的?张小敬淡淡道。

    贾十七心中急转,风闻这人已经下了死牢,可见传闻不实。他双手一拱:若早知道是张帅,我们哪会有这样的胆子?这摊事我们上岸,不趟了。

    是谁?

    贾十七强笑道:您懂的,这个可没法说,江湖规矩。

    张小敬倒转障刀,往下一插。随着一声惨叫,刀尖刺入一个乞儿大腿又拔出来,血花直冒。贾十七嘴角一抽,脸色转沉:这三条烂命,您若能放过,全长安的乞儿,都会念您的好。

    反过来听这句话,如果他不放过,全长安的乞丐都会成为敌人。

    扑哧一声,第二刀干净利落地刺入身体。张小敬是死囚犯,最不怕的就是这种威胁。他也不吭声,只是一刀一刀地戳着那几个倒霉的乞儿,惨叫声起伏不断,构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。

    偏偏那三个倒霉鬼一个都没死,一个个扯着嗓子号得正欢。张阎王是故意手下留情,为了让林外的其他乞儿听见。

    这让贾十七十分为难。乞儿之间,最看重抱团,可以瘐死冻死被富户打死,但不能被自己人害死。贾十七若见死不救,只怕以后会人心丧尽。这个张阎王看似蛮横,实则深谙乞儿内情。

    没用多少挣扎,贾十七便做出了抉择。区区一个银酒壶的代价,还不值得让乞儿豁出命去保密。何况他注意到,有一把黑色手弩挂在张阎罗腰间,这是军中才用的武具,背后恐怕还有更厉害的势力。

    好,好,我说!

    贾十七不再隐瞒,举着手从林子里走过来。他告诉张小敬,说有个胡人给了一个银酒壶,让他们在坊门看着,若有可疑的人入坊,就去日南王宅通知他。

    日南王宅?

    对,就在本坊的东南角。贞观年间有个日南王来朝,在这里起了一片大宅子,后来他回国,宅子遂荒,不过占地可不小。

    这个描述,很符合突厥人藏身之处的要求:偏僻,宽阔,而且有足够的房间。张小敬又问了几句来人相貌穿着,贾十七索性尽数吐露,与曹破延高度符合。张小敬听完一拍他的肩膀,示意前面带路。

    贾十七知道抗议也没用,只好让那三个倒霉乞儿互相搀扶着先回药局,然后自己带着张小敬和猎犬朝日南王废园走去。

    昌明坊里着实荒僻,内街两侧房屋寥寥,多是坑坑洼洼的土坡和林地,居然还有那么几块庄稼地和水池。正因为地不值钱,它的占地面积,起码比北坊大出一半。所以虽然是在坊内行走,也颇费脚程。

    走到半路,张小敬忽然问道: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大量马车入坊?

    您说笑了,这里鸟都不拉屎,一天都未必有一辆。贾十七看他脸色又开始不对,赶紧改口道,今天肯定没看到过,坊门那里有什么动静,可逃不过我们兄弟的眼线。

    张小敬眉头一蹙,没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两人一狗走了小一刻,这才到了日南王的废园前。这里断垣残壁,荒草丛生。不过内院大门的大模样尚在,两扇黑漆剥落的门板紧紧闭着,门楣上的牡丹石雕纹路精细,依稀可见往日豪奢气象。

    贾十七说,那胡人的要求是,一旦发现坊外有可疑之人进来,尽快前来这里通报。不必敲门,直接推门直入便是。

    张小敬闪身藏在门旁,牵住细犬,拽出手弩。贾十七壮着胆子站到院门前,按事先的约定双手去推门板。门上没锁,轻轻便能推开,随即只听得啪嗒一声,似乎门内有什么东西落地。贾十七还没顾上看,一道黄烟已腾空而起。

    张小敬大惊,一把拽开贾十七,先闯了进去。他一低头,看到一个烟丸在地上兀自冒着浓烟,上头还拴着一截细绳。他急忙把烟丸丢到附近一搓塘,可先前冒起的黄烟已飘飘摇摇飘上天际,在晴空之下格外醒目。

    张小敬回过头厉声问道:他回日南王废园,是你亲眼见到,还是他自己说的?贾十七说那人亲自去药局发的委托,然后就离开了,并未亲见其返回废园。

    张小敬嘿了一声,这些狼卫,果然狡黠!曹破延从一开始,就没信任过这些乞儿,他故意报了一个假地址,这样一来,即使靖安司追查到这里,也只会被乞儿引导到错误的方向去。

    那一枚烟丸,应该是突厥人从张小敬身上搜走的。它被绑在了门板背后,一经推开,便自行发烟。这样一来,躲在真正藏身之处的狼卫,能立刻得到警告,争取到撤离时间。

    一个小小设置,一石二鸟,既误导了靖安司,又向狼卫示警。曹破延把这个烟丸,真是用到了极致。

    现在黄烟已起,那些突厥人恐怕已经开始准备跑了,而靖安司的部队,还迟迟收拢不起来。张小敬狠狠抓住贾十七双肩,急声道:这坊里哪里还有大园子或者大宅?要离日南王废园最远的。

    贾十七略作思忖:这里是东南角,距离最远的,是西北角一处砖瓦窑,不过亭已久。张小敬独眼厉芒一闪,让他大略勾画了一下路线,走出去两步,忽然回过头来:你现在马上回到坊门口,见到有公差或旅贲军过来,把他们截住,指去砖瓦窑!

    贾十七抄手笑道:张帅,皇上不差饿话未说完,张小敬冷笑道:让你们放风的是突厥人,他们要在长安作乱。

    一听见这句话,贾十七脸色唰地白了,这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祸事。一个里通外贼的罪名砸下来,昌明坊的乞儿一个也别想活。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,都不会认真调查是不是冤枉,他们需要的是抓一批犯人好有个交代。

    他抓着张小敬的胳膊哀声道:我一人死不足惜,可那班兄弟却是无辜的,恩公请救命!张小敬看了他一眼,叹道:你等下就说是见贼心疑,向我出首,也许能救你一命。然后又低声交代了一句,猛然把他推开,牵着狗大步疾奔而去。

    贾十七把花罗夹幞头摘下来,头上已浸满汗水。张小敬这么说,是愿意替他圆这个谎,至于成不成,就全看造化了。他怔怔望着远方的背影,忽然如梦初醒,把花罗夹幞头随意扣在头上,撒腿往坊门狂跑。

    张小敬跑了十几步,把欠的绳索松开了。现在已不必顾虑打草惊蛇,得靠猎犬嗅觉指引。那猎犬早已焦躁不安,一解开绳子,脱缰一般冲了出去,直直冲西北而去。

    人或许还闻不出,可对狗鼻子来说,此间石脂的气味已十分强烈,尤以西北为甚,不啻暗夜明灯。

    他们一路斜跑,穿过大半个内坊,遥遥可看到远处竖着一根砖制烟囱,这是窑炉的典型标志。再凑近点,看到一条高大的曲墙挡住了去路,墙砖隐隐发黑,这是常年靠近高温炉子的特征。

    这里应该就是贾十七说的砖瓦窑了。一条平整的黄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门,两侧树木疯长,不成格局。

    张小敬放缓脚步,把猎犬也唤回来,稍作喘htp9be息。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慢来,恐怕还得一段时间。

    这里如果囤积石脂的话,守卫一定不少,他必须得谨慎。

    他试探着朝前又移动了几步,大半个身子已经站在黄土路上。按道理,这里当有一个外围观察哨,早该发现他的动作了。可围墙那边毫无动静,仍是一片静悄悄。

    不对,守卫人数应该不多,张小敬改变了想法。

    如果人手充裕,狼卫根本不会雇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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