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家俗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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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一章 家俗债 (第1/3页)

    梁玉英被清林大会战那场“对垒战”搅得心里乱糟糟的。她虽然没参加哪一伙,站在旁边围观比参加的人还不平静,不返城难,返城也难。

    她随着收工的人群披着淡淡的夜幕一进场区,通讯员就迎面送上一封信,一看信封那苍劲的笔体,就知道是爷爷写来的。她靠向路边急忙打开,把斧把搂到怀里,让斧头戳地,就着傍晚的余晖读了起来:

    想念的玉英孙女:

    你好。

    你大概也有消息,眼下知识青年能不能返城,成了千家万户关心的热门话题。我专门去看了上级的有关文件,看来比过去松了,市里觉得这问题涉及千家万户,很重视。已经有从兵团、农村返回的,安排得都不错。

    昨天,组织上找我,说我年老添病,身边需要有人照顾,按目前返城政策,已婚知青原则是不考虑的,鉴于我对国家煤矿开发事业贡献大,要特殊关照办理。所以,这事情就要你和小康,和小康的爸爸、妈妈好好商量。孙女嫁了人家,咱就得通情达理。如果他们同意,小康可以安排到郊区农村,其实也是城市户口吃皇粮。将来他爸爸退休了,可以来咱城里度晚年,如果他们不同意,我就要考虑去农场度晚年。我需要嘱咐你的是,这事千万以小康家的意见为主。如果他们同意你办返城,你就速速给我来个电报,我给你们场的肖书记写封信,说明这边组织上的意图。我在那里帮着开煤矿,家中情况他也知道一些,这边组织上有这个意见,他也会支持的。

    如何是好,速回信或回电。

    代问小康全家好。

    此祝

    安康

    祖父示

    一九七六年×月×日

    她读完信,想起爷爷对自己这桩婚姻寄予的无限美满幸福的希望,及其在这里扎根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、成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期盼,心里一阵阵酸楚,簌簌地落下了一滴滴眼泪。爷爷呀,你哪里知道,也许是自己不争气,这个充满封建残余的小农意识的家庭,也是多么不给自己以宽松的能够成长的环境呀!

    她一迈进障子院的门坎,本能地甩掉砍斧,啊,在从窗户透出的灯光映照下,小女儿莹莹怎么蜷曲着身子躺在地上,脑袋枕着一只小手,嘴边上放着一个啃了一层皮的生土豆,两道泪痕从两个眼角一直延伸到颏下。

    “莹莹——莹莹——”梁玉英急忙把她抱起来,“莹莹,妈妈的好孩子,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呢?奶奶呢?”

    莹莹揉揉眼睛,“妈呀”一声哭出声来,脑袋埋在梁玉英怀里。梁玉英又哄又摇晃,她委屈得小嘴一撇一撇地滴着大泪珠儿说:“妈妈,奶奶不要我了,你上班干活我也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乖孩子,跟妈妈说,”梁玉英亲一口莹莹的脸蛋儿问,“你是不是惹奶奶生气了?啊?说实话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莹莹一下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。

    “怎么会呢?”梁玉英抱紧了莹莹,“不惹奶奶生气,奶奶怎么会不要你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,没有,就是没有……”莹莹小连珠炮似的回答,直蹬跶双腿。

    梁玉英从兜里掏出手绢,擦擦莹莹的眼泪:“快和妈妈说,到底是怎么了?”她见关上的屋门两边两间卧室都亮着灯,想问个究竟,便抱着莹莹走出院门,朝门前的菜园子里走去。

    “妈妈,我真的没让奶奶生气呀,骗你是小狗!”莹莹委屈地说,“阿姨把我从托儿所送回来,我跟奶奶说我饿了,奶奶不高兴了。她说大鹅没回来,猪也没回来,要去找。我还是说饿,奶奶说我光能吃有什么用,长大了就找婆家,也不能给奶奶和爷爷摔盆。我说,奶奶呀,我能摔,到外边就把窗台上那个盆摔碎了。”

    “哪个盆?”

    “就是给爷爷治腰疼煮药的那个。”

    “哎呀,你怎么摔那个盆呢?”

    “奶奶说我不能摔嘛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梁玉英平时就听婆婆没好气地嘟囔过,养姑娘早晚是泼出去的水,不能养老送终在棺前摔盆打瓦。

    梁玉英心里一阵难受,接着问:“莹莹,跟妈说,后来又怎么你了?”

    “奶奶见我摔了药盆儿,打我了,我哭了。奶奶要去找大鹅,找猪。我说我也跟着。奶奶不让,让我在家等着,我跟出门儿,奶奶把我推倒了,没管我就走了。”莹莹越说越委屈,抽搭抽搭地又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梁玉英想起刚才莹莹啃掉一层皮的生土豆问:“莹莹,你怎么这么饿?上托儿所时,妈妈给你带的饼干呢?”

    “小男男感冒,带的馒头吃不下,我让他吃饼干,他吃得好快……”莹莹说的小男男是一个劳改释放后就业农工的孩子。

    天真的莹莹没有什么可让妈妈指责的,何况她小,才刚满五周岁,聪明伶俐,说起话来小嘴甜甜的,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,非常惹人喜爱。梁玉英问完听完,把她紧紧搂抱在怀里,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,嘴唇一抽搐,眼皮夹住了要落下的两颗大泪珠儿。夹着夹着,终于从眼缝里挤落出来,泪花沾满了睫毛。

    梁玉英想起莹莹常“告状”说,奶奶怎么打她,爷爷怎么不喜欢她,爸爸怎么打她的屁股,这些,她并不相信,小孩子嘛,大人忙的时候缠着,或者淘气时瞪几眼,吓唬着打几下,都很正常。他们家不喜欢女孩,重男轻女还至于这样?莹莹毕竟是张家的骨肉呀,平常自己在时,奶奶爷爷莹莹长、莹莹短的,看不出他们一家的心眼子长得这么歪。就是靠着表面淳朴憨厚,想起来有时是阿谀,欺骗了爷爷,也蒙蔽了自己。

    疼爱女儿的辛酸一下子变成了气愤。她抱起莹莹回到屋里一瞧,婆婆还没回来,看看外边锅是空的,这是还没做饭。走进屋从箱子里拿出一包长方条包装的婴儿饼干递给了莹莹。莹莹接过饼干,撕开包装纸拿出一块饼干边往嘴里送边仰着脸说:“妈妈好,妈妈好,奶奶不好。”

    “乖孩子,吃吧。”梁玉英亲一口莹莹,心里想,婆婆回来,非和她理论理论不可。作为排长,既要带头干,又要指挥全排干,头发蓬乱,汗渍痕在脸上挂着一道又一道,额头和两鬓下沾了许多斑斑点点的泥灰,她无心去梳洗。

    此时,她深吸一大口气,咬着嘴唇,瞧着这屋子里的摆设,往事浮上心头,自己仿佛远离现实,置身于封建年代一个香火缭绕的家庭。靠墙摆设的那对古老的紫檀色木箱,箱上那被手摸得光滑闪亮的长方形大铜锁,那样久远而别致。婆婆讲,这是从小康的太奶、太爷那辈子继承下来的,太爷是拄文明棍儿、戴礼帽、穿长袍的庄主,太奶家是教私塾的,所谓书香门第,脚裹得最小最好,全村有名的“棕子脚”。太爷是整个家族中的老大,家族中四世同堂,家规如山,一人犯过,同辈陪跪……

    乍初,梁玉英不过当古董听,可婚后不久她就在生活中发现,婆婆常用所谓“家规”来料理自己,自己当然不顺,渐渐失去了她的好感,遇到这种情况,常和婆婆闹个半红脸。作为一队之长的老公公在这种场合总是沉默,实质上是偏着婆婆那一头,小康则公开帮他妈的腔。显然,这一家人中只有她梁玉英是外来人。特别是自从生了莹莹以后,自己声称再不生孩子,与家里人的关系像布上一层淡淡的阴云。他们从不说是因为生了女孩子不称心不高兴,但那话里话外和举止,梁玉英却明明白白。

    她瞧瞧窗外,不见有人回来的一点动静,一侧脸,不知为什么,格外留心打量了一眼平时并不在意的新式地桌,桌前正面墙上的大镜框里镶着毛主席半身彩色肖像,镜框两旁的长条镜框里镶满毛主席像章。这是赶时髦从王大愣家学来的。

    梁玉英突然间产生一种新的感觉:这两种摆设显得多么不谐调。

    封建残余和旧道德几乎占满了这个家庭的生活空隙。进了这个家庭不久,梁玉英就开始觉得想干一番事业的理想受到了阻碍,不少姑娘还都羡慕她成了队长的儿媳妇,回家吃现成饭,有人哄孩子,不像那些知青对知青的夫妻,白天出工流大汗,回家还得拼命干:做饭、哄孩子、种菜园子……可是,长期不愿公开的内心痛苦有谁知道呢?这种痛苦要比那种苦累苦干难受得多,爷爷啊爷爷,你写了那么多深情关心我和小康一家的话,你哪里知道,他们都是狼心狗肺,巴不得我提出返城呢……

    门“吱吜”一声开了。

    “莹莹,”婆婆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地说,“这么大了,还让妈妈抱着,妈妈干一天活够累了,来,跟奶奶在外屋做饭吃,让你妈妈洗一洗。”

    莹莹使劲抱住妈妈的脖子:“跟妈妈,不跟奶奶,不跟……奶奶不好。”

    梁玉英更加看透了这个家庭,公公在外边虚虚假假,婆婆在家里虚虚假假,她真想发火,想起爷爷的一些嘱托,又一想他们嫌弃自己生女孩,因为家庭生活小事闹起来让邻居笑话,对,还是像马广地说的,动动心计,免于吵闹类的庸俗,再说,自己总归是城市来的知识青年,这类愚昧落后的人,起不到对知青“再教育”的作用,反而在精神上残害知青,那咱知青就要再教育下他们。

    “莹莹,不要乱说,”梁玉英也以假对假,“你奶奶在家做饭,带你,还养这么多鹅和猪,也够累的,怎么说奶奶不好呢!”

    莹莹瞧着妈妈一歪脑袋,眨眨迷惑的一对小眼睛:“妈妈,刚才你怎么不说我胡说,我说奶奶对我不好,你还掉泪了呢……”

    梁玉英忍不住了:“没有,没有,刚才妈妈是让风刮得迷了眼睛。”她抱起莹莹就要到外屋去洗脸、换衣服。公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,格外高兴,像有什么大喜事似的:“玉英呀,你坐下,有件事情我和你说说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梁玉英偷偷揩掉眼泪,停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公公走到外屋,开着这里屋的门,边伸开胳膊让婆婆给他打扫着身上的灰尘边瞧着梁玉英说:“你爷爷给我来了一封信,说组织上考虑他的特殊情况,征求我的意见,同不同意你返城……”

    他边说着,边进了里屋往炕上一坐,顺势蹬掉鞋,脱了袜子,婆婆便把洗脚水送到了脚下。

    “哎呀——”他把脚往里一伸,止住和梁玉英的话,抢白婆婆,“没个数呀,太热了!”刚才,婆婆是让梁玉英和莹莹一番对话把她搅得心惊了,手忙脚乱了,光倒上暖瓶的开水,忘了添凉水。他们一家嫌弃梁玉英,表面上又不敢放肆。他们知道,梁玉英不像农场那些土生土长的女孩子,那么好理顺,那么白给。刚进这家门时,婆婆也曾暗示、理顺梁玉英这么伺候小康,梁玉英装糊涂;又暗示接替她这么伺候公公,梁玉英仍装糊涂。梁玉英当时看不惯,心想,在城里听都没听说的事情,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重男轻女、把女人当丫环使的家庭。然而,久而久之也算看惯了,她也觉得公公的形象矮小了,堂堂的一队之长,怎么还是个封建式的家主,在外边尚看不大出来。

    梁玉英今天瞧着婆婆倒洗脚水,换洗脸水、递毛巾、递肥皂和往常不一样,心里生出一种由气愤变成的可怜。据说,她嫁到张家,第一胎生了个小姑娘,这个公公成了半年的“老阴天”,后因缺奶,孩子生病医治不及时而夭折;第二胎生了小康便得了不育病,不然,她的下场会更惨。现在,这爷俩除在外边干工作外,在家里是对着屁股比懒,照婆婆生气时嘟囔的话说是,这俩人在家里就管吃饭和喘气儿,要是不怕绝户无后,连老婆都不会要……这个婆婆,实质是这个家里的老奴才。

    “叫我说呀,你这才叫真格的呢!”公公接过婆婆刚泡上的一杯茶说,“今天清山大会战闹的一出一出,你也看到了。李晋那伙小子呀,纯粹是瞎胡闹。请愿、闹事儿……共产党还怕闹嘛?早晚得闹出事来,今天你没掺乎就很好,有好瞧的,到时候后悔药没处买去!”

    “啊?”婆婆倒先开了腔,“玉英她爷爷来信了,让玉英返城?”

    公公没有回答,瞧了瞧梁玉英。

    梁玉英抱着莹莹坐在方凳上,没吱声。

    “玉英,这可是个好机会呀。”公公又说开了,“你爷爷真是个好人,想到你,还想到我们,要是真那样可就好了,我和你妈妈就借你大光了,退休了到城里养老。”他说到这里,见梁玉英没有任何反应,加重口气说,“这事呢,主要看你,你和小康好好商量商量。不愿返城,在这儿呢也行,一年四季白面馒头吃着,也是养人的地方……”他仍不见梁玉英有任何反应,试探着问:“怎么样?玉英,这事主要取决于你的态度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考虑考虑再说。”梁玉英拉着莹莹,头不抬眼不斜,走出门穿过外屋厨间,回自己卧室了。她知道公公这番话的良苦用心。

    卧室里黑咕隆咚,什么也看不见,她摸黑伸手一拽电灯开关线,电灯亮了。炕上铺放着一条褥子,上面斜搁着一个枕头,窗台上扔着一双发臭的袜子。张小康晚起不叠被这个臭习惯,已经逼着他改过来了,自从听到风言风语说张小康和北京女知青马丽娜乱搞两性关系,她暗察明敲打几次,张小康一气之下,不光晚起不叠被褥,连话都不说,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。

    她抱着莹莹,神情有些恍惚,呆站了一会儿,也说不上要干什么好,一低头发现怀里的莹莹睡了,拂掉她嘴角上的饼干末儿,把她放到了铺散着的褥子上。

    她没心思洗漱,更没心思像过去那样再忙再累也帮着婆婆做饭。回味着爷爷的信,琢磨着公公的那番话……

    “玉英啊——吃饭啦。”婆婆的声音。

    梁玉英冲着来话回答:“小康不是还没回来吗?”

    婆婆没好气地说:“不等他了,没准星的玩意儿。”

    “他没说干什么去吗?”

    “他走的时候说,去给清林大会战送早饭,回来可能要去县里拉货,吃饭时候不回来就不要等了。”婆婆说着熄灭煮挂面的灶火,去放小炕桌。

    梁玉英见到了,早晨、午间都是他开着车去送的饭,就是因为见到他来了气,没了情绪,才没有参加李晋那伙与袁大炮开战。她心里猜疑起来,婆婆学的小康那些话不会错,小康说送完饭再去县里拉货不可信,按车队的规定,送两次饭就算出一个工,他还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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